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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0 x5 M$ f9 S3 v+ G; ^7 S姚福卿和小楼在姚福卿家大清帝国时代建的老宅子门口。姚福卿对腰伤三缄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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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岁的姚福卿至今喜欢到田里去干活,田野里阳光明媚,充满了自由自在的空气) p6 T. E6 U( ~/ N# y
姚福卿自己种的地瓜,他在水塘中洗一洗,扒开皮,请我们吃 ; K/ W3 R, @. [+ T
姚福卿的腰伤,是在什么情况下形成的?对我的提问他始终三缄其口,不愿意提及。我也不好意思死缠烂打的。我个人估计,没有七八个热血青年,三、四根棍子,可能,不能重新塑造出一个人的“新形象”来。 姚福卿回答很抽象,他说,我上中学时就会唱《我的家在松花江上》。侵华日军要亡我中华民族,我挺直腰板、参加国军,我上最前线了。后来,永无抬头之日,我只求偷生;能偷生就好。从1966年到1976年,只要是不批斗,饭吃吃,我马上拿上锄头去田里干活。有空,我在田里看看书。村里冷嘲热讽的,不如劳改队好。 写姚福卿的时候,我刚刚好看到两篇文章。摘录如下,以解燃眉之急。 何谓“燃眉之急”呢?姚福卿不愿提及,而有人详细描述了当时的情景。 两篇文章的摘录,一篇是回忆共产党将军的,一篇是艺术家陈凯歌的回忆录。 我想,有个这两篇文章,姚福卿的腰,就有了答案了。 2011年2月26日《文摘报》5版节选自:《贺龙冤案调查始末》 “文革”中遭迫害 当时,贺龙和罗瑞卿主持军委工作,罗瑞卿被打倒后,林彪把矛头对准了贺龙,从1966年8月起,贺龙“到处插手”、“夺权”的谣言便四处散播。 1966年12月,周恩来将贺龙夫妇保护在西花厅。由于林彪下决心要打倒贺龙,周恩来不得已决定将贺龙夫妇送走。贺龙夫妇被送到卫戍区一师驻地西山象鼻子沟,外面有解放军一个连保卫。 1967年,由康生担任组长,叶群为副组长的贺龙专案组正式成立。专案组将被褥、枕头全部收走,贺龙夫妇只能睡在没有卧具的床上,用手臂当枕头。此后,专案组又借口水源困难,断水45天,每天只有一小壶饮水,其他用水只能接雨水解决。 在中共九大上,林彪唯一副主席的地位得到党代表大会的确认。他开始肆无忌惮地迫害贺龙,贺龙的处境更加困难,身体越来越坏。1969年1月,专案组规定收缴贺龙自备的药品,强令他们搬家,离开周恩来安排的住地。贺龙的糖尿病急剧恶化,6月8日出现酸中毒,却注射葡萄糖,6月9日死于301医院。如果没有上级的指示,医生是不敢注射葡萄糖的。为了掩盖罪责,贺龙住院,不准其夫人薛明陪同。第二天,贺龙专案组负责人召开会议,说:贺龙的死亡报告“要写得详细”,“专门有医生照顾,我们尽到了责任”。 陈凯歌在《少年凯歌》一书中有这样的回忆: 到了五月桃李缤纷的时候,母亲却突然把我叫到身边。我不见父亲已经很久。他曾去农村参加“四清”运动一年,回来变了一个人,又黑又瘦。我考取四中,他很高兴,买了钢笔作礼物,又在我的日记本上写了勉励的话。不久前,他和许多人一起去学习,住在一个地方叫社会主义学院。母亲收拾了一包衣物食品,犹豫了一下说:“你去看看爸爸。把这个带给他。告诉他,把问题同组织上讲清楚,要相信党。你回来我再跟你谈。”母亲当时抱病在家,她患心脏病已有十年。我点点头。. j) s: }% _$ ], _+ e* j' |, b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怎样骑过柳絮飘飞的街道,思绪像阳光下的景物一样模糊。我的四肢酸痛,眼睛发涩,耳边总是母亲的声音:把问题同组织上讲清楚。——张老师的话并非没有根据。父亲确实有问题。是什么问题呢?我突然明白:明天的生活将不一样。就像小时候举起存钱的瓦罐,“啪”地一声摔得粉碎,硬币滚了一地。
: B' s/ O# \7 ]2 Q& F 社会主义学院是一座大楼,我是在门前的传达室中见到父亲的。比起刚从农村回来,他竟有憔悴了许多。我把母亲的话转达给他,大概使他很难堪,他沉着脸,许久才说:“告诉你妈妈,我的问题早已向组织上交代过了。我没有新的问题。我相信党。你要照顾妈妈。妹妹好吗?你要好好学习。”我们中国人没有拥抱的习惯,离开襁褓以后,除了父亲打我,没有接触过他的手。我希望我当时抱过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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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过父亲后的那个春夜,我从母亲那儿得知,父亲在1939年19岁时,参加过国民党。这是成人间的谈话,母亲和我灯下诵诗的景象已经显得遥远。母亲解释说,父亲参加国民党,完全出于抗日战争爆发后的爱国热忱。当时国民党是执政党。来自东南沿海的父亲甚至没有听说过共产党。她在头一次对我讲起抗战后反对国民党腐败的经历之后说:“这件事组织早有结论。这是历史,你没有经历过,不容易懂。今天告诉你,希望你能理解。”我相信母亲的话,不愿接受这个事实。7 k2 n! ]( L! C- L$ v, X' C& B
我开始恨我父亲。 一天深夜,我被突然惊醒,院子的大门外是一片愤怒的人声和猛烈的击门声。——在一次红卫兵行动中,一位住在院子里的革命烈士未亡人,因被指为“黑帮分子”,而被抄家。烈士的遗像被红卫兵用刺刀划开。而也是红卫兵的烈士之子得到消息之后立即聚集了所在大学的红卫兵们,包围了这座院子。两扇造于清代的红漆大门在午夜后被守门人锁上,以防意外,竟被人力生生推倒,与此同时,上百红卫兵踏着轰然倒地的门冲了进来,挨家搜查划破遗像的“阶级敌人”。烈士的儿子悠闲地抱臂而立,身边围满了求情的妇孺;其他人,有男有女,晃动手电,挥舞皮带,对所有的居民怒声相问,孩子也不放过。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学生,手持刺刀,声音喊叫到嘶哑,像一块烧红的铁似地要“以血还血”。他们在扮演完强徒、法官和刽子手的三重角色之后,于黎明前离去,遍地狼藉。; ~/ [% Z- G: t
父亲被押进院子的时候,我正站在门口的人群中。有戴着红袖章的人在场,今晚会发生什么,是不用猜的。不知是夜色苍白还是人更苍白,他看上去像个影子,和其他许多影子走在一起。
3 R- b5 O& W( ~, F. D4 j 这个院子的西翼,大都住的是人们都知道的艺术家。下午,我和其他孩子已经在各自的门楣上贴了侮辱性的对联,词都是我写的,为了迎接各自的家长。批判会是在住宅楼背后召开的,父亲和其他人站在背后窗内射来的淡淡灯光里,一排地弯着腰。不久前还同他们一起工作的工人们开始批判他们,从政治问题一直问到他们吸的香烟的等次。父亲的名字被叫到的时候,他的头更低了下去。他的头衔是“国民党分子、历史反革命、漏网右派”。人群中响起“打倒”的口号声。我也喊了,自己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很大。
. _4 g+ E4 y E# m( V V 整个情形恍如梦境。戴红袖章的人叫到我的名字。我在众人的目光下走上前去。我已经记不清我说了些什么,只记得父亲看了我一眼,我就用手在他的肩上推了一下,我弄不清我推得有多重,大约不很重,但我毕竟推了我的父亲。我一直记得手放在他肩上那一瞬间的感觉,他似乎躲了一下,终于没躲开,腰越发弯了下去。四周都是热辣辣快意的眼睛,我无法回避,只是声嘶力竭地说着什么,我突然觉得我在此刻很爱这个陌生人,我是在试着推倒他的时候发现这个威严强大的父亲原来是很弱的一个,似乎在这时他变成了真正的父亲。如果我更大一点,或许会悟到这件事是可以当一场戏一样来演的,那样,我会好受得多,可我只有十四岁。但是,在十四岁时,我已经学会了背叛自己的父亲,这是怎么回事?我强忍着的泪水流进喉咙,很咸,它是从哪儿来?它想证明什么?我也很奇怪,当一个孩子当众把自己和父亲一点一点撕碎,听到的仍然是笑声,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民呢?
$ {, |% N, R: `% X2 C 中途我回了一次家。母亲躺在黑暗中的床上,嘴唇紧闭着,仿佛正有一把刀放在她的脖子上。她轻轻对我说:你去吧。
. Q5 r" T5 r- X& _/ { 那一夜,是我第一次和我已经背叛了的父亲躺在同一个屋顶下面。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也没有对我说什么,我怕见到他,他的目光闪烁着,也怕见到我。我听不清母亲在卧室里对他说了什么,灯随后熄灭了。 ……,……。 火一直烧到深夜才熄灭。我的同学们拿走了从闹钟到照相机的所有财物,甚至治头痛的风油精,据说后来交给了制片厂的造反派。他们离开时竟然个个庄严地依次同我握手,仿佛他们才把我从歹徒手中拯救出来要通过这握手得到当然的感激似的。我走进家门,屋里像一个刚刚呕吐过的胃。第二天早上,奶奶扫起残灰。过了火焰的槐枝已经枯焦,地上的方砖有几块现出裂纹,缝中的灰烬在秋风过后才被吹净。我和奶奶把垃圾箱抬到大门外,纸灰飘起来,久久不落下。
) a' p" |/ y% s' ~* H: k7 B5 V 在我家被抄后不久,我的红卫兵同学们的家大都相继被抄。其中一些情景的惨烈,又大大超过我的遭遇,这又是他们决没有想到的。
2 x" S9 @& g2 ? 短短的几个月内,全国范围内有总数几百万以上的家庭被抄,有的知名人士家竟反复被抄几十次,白天黑夜击门声不绝于耳,真正是片瓦无存。同时,被抄者的子女沦为盗贼乞丐者则比比皆是。在抄家过程中,保存于私人之手的历代文物书画扫荡一空,大部分焚后扬灰,小部分烂霉于库房,多少年后流失海外,面目不可复识。 ……,……。 一九六七年,革命已经退潮。红卫兵早已不是时髦;学校复课遥遥无期。父亲仍然被关在制片厂的“劳改组”中,他的问题仍然是耻辱的印记,像一块烫伤一样碰不得。抄家那天的情景,在母亲和红卫兵面前的双重羞愧,使我像一棵树,太小就被一刀砍翻,断开来向着世界。我已经知道世界怎样看我,怎么对待它就是我的事。我不是任何组织的成员,闲着没事,就回到旧日的业余体育学校,这里已经没有人负责,负责的就是我们。我和过去的队友每天打球、游泳,再就是抓流氓。0 L, |. O: e8 F; G
屋子里满是少年。他被带进来的时候眼神很惊慌。有人看见他在水里摸了一个妇女的乳房。是不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需要有人扮演一个注定失败的角色,不然这出戏就演不成。
2 O4 y4 ]0 v; j0 `* p" M1 d' v' Z6 H 我们都靠墙站着,和他一样都只穿着游泳裤。屋子中间的空间都是他的。一开始我就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我的太阳穴变成了一面铜锣,“砰砰”地敲响着。我的一个朋友走过去,手背在后面,笑着低声问了一句什么,他想回答的时候,朋友的拳头已经打在他的脸上。他倒下去。他被喝令站起来。他站起来,脸上有一块发白。他还未站稳,又被一拳打倒下去。他再次被喝令站起来,另一个人向他招招手,他走过去。这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他倒退了几步。第二拳,第三拳;然后,他开始像一只皮球一样滚来滚去。起初,我站着,只看见我的胸膈膜下有一块在“突突”地跳,跃跃欲试又胆怯着。我还没有打过人。我走过去;他已经被另外的人打倒。我退回来;再走过去,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他的颌骨撞疼了我的手,他无动于衷。我被他的无动于衷激怒了,冲过去用力地抽他的耳光;我两眼发黑,浮起一圈一圈的金色,手上的感觉像打在一匹马背上;直到许多人冲过来抱住我。我的手掌发麻,心跳快得站不住脚,大口地喘着气。我在阳光下躺了很久,睁开眼睛时天蓝得不敢细看。
6 s4 v& @; B6 I" G6 b8 n2 o( f' g 我尝到了暴力的快感,它使我暂时地摆脱了恐惧和耻辱。久渴的虚荣和原来并不察觉的对权力的幻想一下子满足了,就像水倒进一只浅浅的盘子。我在六岁那年蹲在葡萄架下,看着一只小鸟抽搐死去所种下的种子,终于有了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