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冬来的日子 姚复科 是清晨那股冷风把年关逼近眼前的。早起的妻子总是习惯推开卧室的窗,探出头来看看外面的天气,那会儿冷风抢占了先机长驱直入了,妻哆嗦着缩回头,复又大声说下雪啦!贪睡的女儿闻声而动,一反平日里的磨蹭!猴样的从温暖的被子里弹跳而出.一个箭步伏在窗上兴奋地嚷嚷着:下雪了!下雪了!我要去乡下大伯家啦! 女儿的嚷嚷声让我的心一下子柔和起来。我确实一度淡漠了对老家的牵挂。早些年父母相继过世,老家已经没了属于我名下的房子和田产,甚至我户籍。到是我的女儿总是嚷嚷着要回老家玩。她喜欢那里的狗那里的猫,那里的一切城里没有的事物。多年来女儿的这份新奇丝毫不见减弱,反而日渐深刻。 我柔和的心让我想起许多老家的旧事,想起父亲,想起至今还在乡下的大哥。不知道为什么,大哥这些年来竟然成了我常牵挂的人。都说长兄如父,但我遗憾。家兄和老父几乎没有什么可比,甚至包括容貌举止都很难说有相似的地方。比如父亲身材高大,总是神清气爽,风度不凡,遇事果断,办事雷厉风行。而家兄不仅矮小,气质也很猥琐,少言寡语,懦弱胆小。到是应了乡下损人的那句话“三拳头擂不出个屁”,这用来形容我家兄实不为过。我有一段时期心情恶劣,常与人打架斗狠,只要一动真格,大哥就会吓得躲得远远的。待我收拾了对手,他又出来说我不是。我那时不仅鄙视他,甚至不时给他脸色。 家兄属龙,再过一些时日,就是虎年,大哥应该四十五岁了。正值壮年的大哥却显的异常老相,头顶头发稀稀拉拉,软软沓沓间杂了不少白发,而且胡子也邋遢。我们整个家族中历来长子多是行医,学中医的人最讲究自己的精气神,而家兄不仅丢了家传医术,连我老姚家的精神也给他糟蹋了。这是我父亲最看他不顺眼的地方。 那年冬天,大哥十七岁。父亲在忙碌着建造老家那幢木屋。父亲那时是家里唯一的男劳力,繁重的劳动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那天是大哥上学的日子,父亲独自去码料场,使用一把大拉锯处理木料,木质坚硬的柏木无疑加大了父亲的工作难度。筹备木料的码场刚好就在家兄上学的路上。父亲当然是干活的好手,我常去父亲干活的场地,那木屑粉尘样飞扬场面很壮观。那天却有些异常,父亲切割树木的磨合声悠扬中也不时传出磕磕碰碰的中断。我想,毕竟锯木是两人合作的劳作,父亲以一当二的作法,在短时间里还能应付,时间一长就明显得力不从心了。家兄那天恰好走在上学路上,不经意间被父亲手中发出的不很流畅的锯木声拌住了脚步。这一拌就印证了父亲很久以来的断言。父亲多次说过老大只能留在老家守屋场的话。许多年后我甚至怀疑那天的场面是父亲精心导演的节目。目的就是要我大哥主动提出放去学业回家帮他建房。事实上那天,我大哥背着上学的背篓已经走出了很长一段距离才踌躇地站立在山路间,好半天才做出决定。大哥回过来走进锯木场时眼里潮潮湿湿。父亲故作空洞的眼神明显地在闪烁逃避什么,握住那柄大拉锯的手也不由自主稍稍停顿。父子二人都在克制一种情绪的蔓延。显然克制很有效。因为父子二人很快在同样在沉默中创造了另外一种和谐,那就是悠扬的锯木声在山间酣畅淋漓地响起。此后,大哥就成了家中的劳力,父亲的助手,成了父亲光芒遮挡下默默燃烧的一盏小油灯,温暖着我那并不宽裕的大家庭。 在我成长的记忆中,家兄一直是父亲教化我们时的教材或教化道具。父亲最懂杀鸡骇猴,杀一儆百,或又叫做敲门槛紧柱头的教育方法。大哥当仁不让地成了骇猴的鸡,紧柱头的门槛。甚至大哥成家立业后还是父亲告诫我们兄弟姐妹的反面教材,时刻被严厉的父亲呵斥数叨。母亲对嫂嫂的不满,也不时迁怒到大哥身上拿他一个人出气。嫂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总是把来自大家庭的委屈撒到他的身上。大哥人又木讷,拙于言辞,家庭的琐碎到头来把他变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总之所有的不是,皆因为他一人所为。不知何时起,大哥学会了喝酒,而且很快发展成了酗酒。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人,一旦喝了酒,话就多起来。话多了难免又有不妥之言。这难免又会在邻里引发磕磕碰碰。他又是个善良的人,因为自己的不当总是自责,不敢硬撑到底,结果往往授人以柄,反制于人。人家就更看低他,他就越发猥琐起来。 九二年冬天下雪的日子,我还在高中读书。记得那是上午的一堂英语课,我的那位英语老师头发和鼻子确实有点像老外,遗憾他说出来的英语却是不折不扣的正宗土产,实在不敢恭维,但脾气很火爆,牛气冲天。那天英语老师上课来时情绪就不好,好半天情绪刚刚好了一点,又有个人影在教室窗外畏缩地徘徊来徘徊去,不时地将脸贴在窗缝里向里张望。就在我对那个熟悉的身影引起注意时,突然听到英语老师冲着窗外的一个人影大骂起来。我一下子莫名地紧张了,窗外的人影更是仓皇得想逃窜,但很快那人影又明显地固执起来,继而坚定地推开教室的门大声说;“找一下姚复科!”我几乎是带着对那位老师的极度厌恶冲出教室。果然是大哥,矮小的大哥,穿着单薄衣裳的大哥正在冷风里哆嗦。他徒步走了十多里的山路,冒雪进城卖一种叫“红龅牙”的山药材。他说得了钱就想来看看你。那时他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从大家庭里分家独立出去了,经济上也不见好,他完全可以不帮助我。考虑到他的处境,大嫂的厉害,我很少接受他的帮助。那次,大哥很坚定地把五十元大钞放在我手心,脸上露出难见的开心,全然忘记了刚才的难堪。末了他又说:“是大哥不好,老师不会为难你吧!”我很硬气地说:“没事的!”话刚说完,泪水还是流了下来。 前些年,我一直在学校教书。每当有家长在教室外找学生时,我总会心生无限的温情,不由自主停下来,走出去,笑着,细心地询问来人,然后高兴地招呼我的学生。我去过许多地方任教,书也许教得不是很好,倒是家长多说我人好,不摆架子。如今想来,那个下雪的冬天,大哥也许至今不知道是他在不经意间把一缕温情的种子深深地种植在了我心灵的深处。 我考上大学那年,大哥在吉首打工。大哥得到了消息很高兴。他找老板支了几十元工资,带我在吉首火车站附近转了几个圈。我当时开心极了。他少有地大方起来,请了我和我的同学一起吃了牛肉粉条。那是我读书以来真正意义上的放松,第一次和同学喝了啤酒,第一次奢侈地抽了精品白沙香烟。回忆起来,那也可能是我第一次不带偏见地审视大哥,发觉他并不比别人的大哥差。他同样一直爱护着我这个弟弟,有一颗爱心不时地在我们一起走过的岁月里温暖着我的情怀。 泰戈尔说:天空没留下翅膀的痕迹,而鸟儿已经飞过。人没有翅膀,生命是用脚步丈量的行程。我们无法一步一步抹去自己的脚印,因为脚印不仅留在大地上,更是留在我们的记忆中,心灵上。人生的归结终究是精神,譬如亲情,譬如爱。 父母都已经去世多年了,长者为尊。大哥前年患了肝病,多年的酒瓶也扔了,烟也戒了。我不敢想象,像他这样老实木讷的人,没了烟,没了酒,孤独时究竟如何排遣?我总是担心他的身体,担心他的过于老实厚道,担心他在农村生活的艰辛。前几天和大哥县城相逢,他外出打工去忙着去赶车,我和他只能嗑唠一小会儿,却真的很开心。 临走的时候,我嘱咐他在外边要多多保重,注意身体。他反倒嘱咐我要好好干工作,处理好家庭关系,不要贪财枉法。我知道大哥也一直在为我这个弟弟操心,只是有心无力而已。他已经走出好远了,又回头看看我。大哥在远处回过脸来的那一刻,有风吹起他有些稀疏的头发显得有些零乱,身材越加矮小了,甚至有些佝偻。我的鼻子微微有些酸楚,猛然间觉得那迎风站立的大哥分明就是父亲的影子在远处晃动。 年关来临又是冬天,下雪了,老家的一切可好?我望着还在兴奋地嚷嚷着的女儿。真想答应她今天就去乡下。 其时清晨八点,又该到我上班时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