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姚斌 发表于 2014-6-25 21:21:31

(宋•張九成撰)《孟子傳》


(宋·張九成撰)《孟子傳》 卷七《公孫丑》章句上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禹聞善言則拜。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舍己從人,樂取於人,以為善。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於人者。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余觀此一章,一節大於一節,至於舜可謂大而不可及矣,其道襟德量恢廓如此。嗚呼!其所以為聖帝,而恭己南面,用天下之英才,使各盡其道者,其必由此也。且子路大禹大舜,各有門路,至舜為最大耳。夫子路之心,念念求過,惟恐失錯而不自知也。其心正在於此,忽有人焉指其過而告之,言合其幾,此所以人告之以有過則喜也,與夫文過飾非者異矣。禹之用心則有異於子路,子路念念求己之過,大禹念念求己之善,惟精惟一惟時惟幾,惟恐其不見也,其心正在此。善言一來,深觸其幾,此所以聞善言則拜也,與夫誨爾諄諄聽我藐藐者異矣。然子路惟恐過在於己,大禹惟恐善不出諸己,其過人雖遠矣,比之大舜則又有異焉。不以一己之善為善,而以天下之善為善,善在他人如出諸己,保護愛惜惟恐讒邪冒嫉之人有以傷毀之也。是故謂之善與人同,以為不欲獨出諸己也。惟其不欲獨出諸己,所以舍己從之,樂取諸人以為善,頽然衆善之中,韜藏晦縮,似無異於常人。而禹善治水,棄善播種,契善敷教,臯陶善治獄,垂善器械,益善山澤,伯夷善禮,后夔善樂,龍善納言,一皆隨其所長而任之,舜獨不見其長,而以九人之善為己之善焉,何其廣大如此也!夫舜耕於歴山,耕者讓畔;陶於河濵,河濵之人器不苦窳;漁於雷澤,雷澤之人分均,舜乃略無所見焉。孟子識此意,乃明言之曰: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於人者。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者也。夫與人為善,則天下之善皆吾之善也,豈不大哉!不與人為善而欲獨出諸己,此世之淺丈夫耳,讒邪冒嫉皆起此輩。昔羊欣作掘筆書,鮑照多累句,以宋明帝多忌,不敢盡其能。隋煬帝殺薛道衡,曰:復能作空梁落燕泥否?又殺王胄,曰:庭草無人隨意緑,復能道此語耶?傷哉!為天下君乃如此忌嫉,則與人為善,信乎大舜之為大也。漢文帝自謂不如賈誼,而魏文帝乃立論有漢文勝賈誼之說,是不特與其弟子建爭能,乃欲與前世之士爭能也。人主而操此心,則諂諛無能者常得志,而剛大多材者常斥逐矣。唐德宗終身愛盧杞,而以蕭復為輕己,以薑公輔為賣直者,以是故也。嗚呼!《禮》曰:後世雖有作者,虞舜弗可及也,其是之謂與? 卷十《滕文公》章句上滕文公爲世子,將之楚,過宋而見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世子自楚反,復見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覸謂齊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顔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爲者亦若是。公明儀曰:文王我師也,周公豈欺我哉?今滕,絶長補短,將五十里也,猶可以為善國。《書》曰: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聖賢之教,一而已矣。內以此處心,外以此治身;上以此事君,下以此接人。觀孟子指齊王易牛之心,與指滕世子以性善之路,豈有二道哉?齊王悟於言,下乃有戚戚之問;世子悟於言,下乃有於心終不忘之說。嗚呼!學先王之道而直指人以要路,其惟孟子乎?蓋其淵源來自曾子。曾子直指忠恕為夫子之道,曾子傳子思,子思直指慎獨為天命之性。子思傳孟子,孟子直指齊王易牛為王者之心,直指世子性善為堯、舜之本。使人深味其遺言,潛得其微旨,則夫吾目之視色,耳之聽聲,鼻之聞臭,四體之受安佚,其誰為之哉?言至於此乃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也。夫孟子既指性善之路,使之脫然於言下,又稱堯、舜之道,以印其大機,猶指齊王易牛之心而陳堯、舜之道於其前也。此孟子之大機大用,造化轉移,罏韝埏埴之妙也。大道者,指也,既指其性善處以警其心,又稱堯、舜以大其用,則夫人人皆知有貴於己者,乃與堯、舜同幾也,人皆可以為堯、舜,其是之謂歟?不有以警之,則彼無所得;不有以大之,則彼不能行。有得而不能行,其能變化運用於四海九州,使人人皆被其澤哉?齊王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以不能用也,大哉用乎!非孟子其誰識之?夫齊王受孟子一警之力,雖不能行其道,至於就見孟子,幾有成湯之舉;滕世子受孟子一警之力,至於自楚反,復見孟子,夫就見孟子以何事哉?以此心之不忘也;復見孟子亦為何事哉?亦以此心之不忘也。嗚呼!使人不能指人,此心則已有能指之者,雖不能盡用其幾,豈念念能忘所指之人乎?此蓋天理,自然有不可解於心者。夫世子之復見時,其心乍見天理之廣大,而舊習猶往來乎其間,未能變舊習為仁義禮智之用,所以疑堯、舜之未易為也。孟子又轉其幾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我有此性,堯亦有此性,舜亦有此性,豈有二理哉?何不直而推之,舉而上之,左右以大之,何可蓄縮不前,委性善為堯、舜之事,而我無與乎?故稱成覸吾何畏彼之言,稱顔子有為者亦若是之言,稱公明儀文王我師周公豈欺我之言,以助其氣,以贊其決。且安慰以滕可以為善國,而引《書》藥不瞑眩之言,以廓之直用其機,不復疑慮,藥力既大,病勢頓消,前日紛紛人欲,因孟子一指之藥忽然不見。而吾居為仁,由為義,履為禮,用為智,守為信,天下樂事,其有過於此者乎?餘因世子之說,乃盡發其幾,有志者其試思之。 卷十一《滕文公》章句上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横流,氾濫於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穀不登,禽獸偪人,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后稷教民稼穡,樹藝五穀;五穀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飽食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别,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勲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聖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臯陶為己憂。夫以百畆之不易為己憂者,農夫也。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於耕耳。當堯之時,洪水橫流,禽獸逼人,堯當一味耕田而不憂乎?既當憂之,則堯舍耕之外,不為無事矣。舉舜而敷治者,堯之職也。舜使益掌火以驅禽獸,使禹疏九河以洩洪水,則舜、禹益舍耕之外,不為無事矣。又使稷教民稼穡,又使契教民人倫,堯又於其間勞之來之,以勉其勤勞;匡之直之以正其心術,輔之翼之使自得之,以遂其天性;又從而振德之,以警其昏謬。嗚呼!堯舍耕之外,其職事如此,何暇耕耶?使其如許行之學,專以耕事,則聖賢不用,禽犬不問,洪水不知,人倫不正,天下幾何不盡為鱼肉,為江海,為水者也,此豈可行乎?夫君民上下各職其憂,不可相易也。君民上下各盡其職,則天下大治。故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臯陶為己憂,農夫以百畆之不易為己憂。農夫之憂,舍百畆之外無事也;人主之憂,憂在天下,其憂甚大,豈農夫可比也。故為天下得人謂之仁,不得人則天下謂之不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汝見堯蕩蕩乎,民無能名,舜有天下而不與,以為無職事乎?嗚呼!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其用心處在天下得人,特不用心於耕爾。孟子既明堯、舜之道,以破許行之謬論,然後責陳相兄弟所學之不固,而為異端所亂也。其責之如何?如曰: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夫堯、舜之道,中國之道也;許子之說,夷狄之說也。今相兄弟學於陳良,陳良所學乃周公仲尼之道,當良自楚北學於中國,其識見髙明,議論中正,北方之學者未有出其右者,是所謂豪傑之士。陳相兄弟事之數十年,一旦良死,乃盡棄中國之學,而悦夷狄之說,豈不見孔子沒,子貢築室於場,獨居三年然後歸,其不倍孔子之學如此;又不見曾子,不肯以事孔子之禮事有若,且有江漢秋陽之喻,其不倍孔子之學如此。今許子所習者夷狄,來自南蠻,言語傖獰,有如鴃舌,學之不精,攷之不詳,乃敢非先王之道;陳相兄弟不審量攷擊,倍其師之所學,如下喬木而入幽谷矣。又周公膺戎狄,而陳相兄弟乃學戎狄,夫貍變則豹,豹變則虎,所變愈大,可也。今舍中國之道而學夷狄,舍周公仲尼之道而學許行,豈得為善變乎?余觀孟子窮詰陳相,使無逃避,乃大明堯、舜之心,其辭袞袞不斷,其意滔滔不窮,靜觀其源,可謂見道分明,無有疑慮,一辭一句,皆自胸襟流出,乃天下之至論,古今之格言。可歎!可仰!可遵!可信! 卷十四《離婁》章句上孟子曰: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於後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詩》云:不愆不忘,率由舊章。遵先王之法而過者,未之有也。聖人既竭目力焉,繼之以規矩準繩,以為方圓平直,不可勝用也;既竭耳力焉,繼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勝用也;既竭心思焉,繼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為髙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謂智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髙位,不仁而在髙位,是播其惡於衆也。上無道揆也,下無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國之災也;田野不辟,貨財不聚,非國之害也。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喪無日矣。《詩》云:天之方蹶,無然泄泄。泄泄猶沓沓也。事君無義,進退無禮,言則非先王之道者,猶沓沓也。故曰: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吾君不能謂之賊。此一篇大意,言有仁心仁聞矣,將欲布之天下,使人人被其澤者,當取法於先王之道也。所謂先王之道何道也?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謹庠序,申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黎民不飢不寒不漂流於溝壑者,此先王之道也。見之法度,則謂之先王之法;施之政事,則謂之仁政,謂之不忍人之政。上謂之道揆,下謂之法守。在朝謂之道,在工謂之度。上又謂之禮,下又謂之學。其在臣下也,謂之事君之義,謂之進退之禮,謂之責難,謂之陳善。統而言之,其實皆先王之道,所由異路,故名言亦從而異耳。仁心仁聞,即堯、舜之道也,如離婁之明也,公輸之巧也,師曠之聰也。離婁、師曠、公輸子雖明,雖聰,雖巧矣,然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是規矩所以行其明而布其巧,六律所以著其聰也。有堯、舜之道,有仁心仁聞而不行仁政,不遵先王之法,猶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而廢規矩,師曠之聰而廢六律,則不能平治天下,不可法於後世矣;且仁政與先王之法所以行堯、舜之道,而布仁心仁聞者也。故曰徒善不足以為政,以言徒有堯、舜之道,徒有仁心仁聞,茍無先王之法,不足以為政也。又引“不愆不忘,率由舊章”之詩而斷之曰:遵先王之法而過者,未之有也。又言聖人竭目力,竭耳力,必繼之規矩準繩,必繼之六律,以為方圓平直,以正五音,皆不可勝用,猶之聖人,既竭心思,必繼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所謂不忍人之政,即先王之道。故有為髙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之喻,以證為政因先王之道之說。孟子之心,以為先王之道在我,時君世主,如齊宣有易牛之心,可謂堯、舜之道,可謂仁心仁聞矣。然而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則以不行先王之道也。使信孟子則先王之法行,而齊宣之仁覆天下矣。如商鞅、孫臏、陳軫、蘇秦、張儀、稷下諸人,皆賊害人君之心術,雖人君有堯、舜之道,有仁心仁聞,顧數人之學皆不足發揚於天下,適以啓人君好殺之心、詭詐之計耳。籲可嘆也。然有堯、舜之道,有仁心仁聞,乃可以論先王之法,茍無其本,雖有仁政,將安所施哉?故曰:仁者宜在髙位,不仁而在髙位,是播其惡於衆也;播其惡於衆,則並舉先王之法而壊之矣。是故上無道揆而肆意,下無法守而擅權,朝不通道而為頗僻,工不信度而為淫巧,君子犯義而無忌憚,小人犯刑而無愧心,此皆不仁在髙位並舉先王之法而壊之之過也。故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國之災,仁者在上,修之而已爾;田野不辟,貨財不聚,非國之害,仁者在上理之而已爾。惟不仁在上,則漫無法度,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其為災害也,非特城郭、甲兵、田野、貨財不治之比也,危亡可指日而待矣。豈特在上無堯、舜之道,無仁心仁聞,並舉先王之法而壊之哉?為人臣子者,倘無堯、舜之道,無仁心仁聞,則亦並舉先王法度而壊之。故孟子引“天之方蹶,無然泄泄”之詩為證,且言事君無義,所謀者利;進退無禮,所貪者位,言則非先王之道,所談者皆縱橫捭闔權謀詭異之術,阿徇人主之意而不陳堯、舜之道;安知責難之説,逢迎人主之惡而不知獻替可否;安知陳善閉邪之説,其心以為何足與言仁義,何足以格其非心云爾,此賊其君者也。此豈非並舉先王之法度而壊之哉?如商鞅、孫臏、陳軫、蘇秦、張儀、稷下諸人,皆不知堯、舜之道,不知仁心仁聞,以縱橫捭闔權謀詭異之學熒惑人主之心術,使人君以殺人為功業,闢土地為英雄,阿徇人主之意,逢迎人主之惡,壊先王之法者也。在先王之世,當服欺君之罪,受變亂之誅。孟子憫之,故歴陳先王之法,一掃當世鄙陋之習焉,其心亦可見矣!嗚呼!當戰國衰弊之世,乃有如此至言偉論,豈天之不墜斯文,而留孟子以發揚之乎?不然,習俗之惡,安得有此事耶?學者其何幸乎! 卷十七《離婁》章句上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後也。君子以為猶告也。趙氏引《禮經》三不孝之實曰: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家貧親老,不為祿仕,二不孝也;不娶無子,絶先祖祀,三不孝也。審如《禮經》,使舜不娶,是陷親不義也,是絶先祖祀也,豈非不孝之大乎?夫為子娶婦,以大嗣續,此父母本心也。今瞽瞍不為舜娶,此以人欲蔽之也,豈其本心哉!昔陳乾昔將死,謂其子尊已曰:我死必大為我棺,使吾二婢子夾我。乾昔死,尊已曰:以殉葬非禮也,況又同棺乎?弗果。君子不以尊已為不孝。蓋將死之際,疾病既深,精神荒亂,故君子從治命,而不從其荒亂之語。以此意而論,則瞽瞍之不為舜娶,其亦人欲荒亂,而至於此也。舜亦從其本心,不從其荒亂,此舜所以不告而娶也。方其荒亂也,倘舜以娶婦為請,瞽瞍必不使之娶矣。不使之娶,則過在父母,舜不告而娶,則好論人過而不原其心者,必以過舜矣。善則歸親,過則歸己,此正舜之心也,豈忍自全其名而置父母於不義之地哉!舜之所以不告而娶,猶不從乾昔之荒亂,而從其治命也。夫何故?為子娶婦,本心也,吾原父母本心而行之,有何不可乎?君子以為猶告者,理蓋出於此也。然而舜為有過乎?曰:有過,不告而娶,是其過也,豈可辯説哉?過在一己而全父母之令名,此舜所以為舜也。故自君子觀則見其為無過,自常人論之,舜豈能逃不告之罪乎?此亦聖人之不幸也。於不幸中有造化之用,以過歸己而全人道之大倫,正嗣續之大事,不遺父母以惡名,舜亦可謂善處矣。此聖人所以為人倫之至。孟子曰:天下大悦而將歸己,視天下悦而歸己猶草芥也,惟舜為然。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舜盡事親之道而瞽瞍底豫,瞽瞍底豫而天下化,瞽瞍底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此之謂大孝。余觀《典》《謨》所以稱舜曰“濬哲文明,溫恭允塞”,曰“慎徽五典,五典克從,納於百揆,百揆時敘,賓於四門,四門穆穆,納於大麓,烈風雷雨弗迷”,至孔子稱舜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至子思稱舜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隠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攷孟子所稱,則異於是,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又曰“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大舜見之矣”,拳拳懇懇,専以孝為言。今此稱舜,則言舜不以天下為悦,而又論舜之神情,以為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皇皇汲汲,天下雖仰其道德之尊,而若無所容其身者,則以親之未悦也。夫父頑母嚚,舜為聖人不幸而處於頑嚚之間,其是非當否,可不言而喻矣。必舜為頑嚚,乃合父母之心。今舜由仁義行其所願,欲其所取,捨其所謀,議其所去就,必不合頑嚚之心矣。然天下知其為頑嚚,而舜止知其為父母耳。舜不得吾親之心,則徬徨恐怖,以為不可立於天地間矣。不順吾親之心,則背違義理,以為不可復稱人子矣。嗚呼!既曰頑嚚,惟頑嚚乃可以得其心,乃可以順其心,今舜舍此,何以得其心與夫順其心哉?夫心不則德義之經,謂之頑;口不道忠信之言,謂之嚚。舜之心,以為父母所以至此者,特吾事之未盡其道也,使盡其道,感於此必應於彼,此自然之理也。於是負罪以順適其心,引慝以感動其意,夔夔齋慄以發其悲憐之心,順適則吾親喜心見,感動則吾親仁心見,悲憐則吾親天性盡,皆見矣。向也頑嚚,與仁義相為阻絶,今也人子與父母同歸天性。瞽瞍底豫,以言歸於天性也。豫者,天性也。夫化吾親之頑嚚以歸天性,則天下之頑嚚亦皆感格矣。是以瞽瞍底豫而天下化,當瞽瞍底豫時,乃天下化之機也。轉吾親憎惡之心為父母之慈愛,則天下父子之性皆於此而定矣。是故瞽瞍底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是當瞽瞍底豫時,乃天下父子定之機也。夫天下化,天下之為父子定,止在吾親底豫而已,豈不簡易乎?是不得乎親誠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誠不可以為子。孟子之觀舜乃在事親處,其所以濬哲文明,五典克從,與夫烈風雷雨弗迷,所以巍巍,所以無為恭己,所以為大智者,皆自事親而發見也。孟子當時所入,其自事親入乎?觀夫指虆梩掩之以為誠,指事親為仁智為禮樂之實,指徐行之弟為堯、舜之道,指孝弟之義為王道,其論舜也,反覆以事親為言,豈非自事親而入,深見舜當日所以用心之微乎!夫登泰山者知險阻,泛滄海者識波瀾,倘非身履其中,目擊其事其言,安得如此之切乎!以此論舜,則孟子所存,抑可知矣。

闽南姚斌 发表于 2014-6-25 21:22:27

卷十八
《離婁》章句下
孟子曰: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之人也。文王生於岐周,卒於畢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餘里,世之相後也千有餘歲,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先聖後聖其揆一也。
舜生東方,近夷。文王生西方,亦近夷。自兗至岐,凡千有餘里;自舜至文,凡千有餘歲。風俗不同,土地殊尚,歳月久遠,言行遼絶。然攷舜與文王之心,乃不以遠近為間,不以日月為期,發之於言,形之於行,若肯堂,若肯構之父子,面授心傳之師資,何哉?蓋地有遠近,心無遠近;時有後先,心無後先。使其不識此心,則以商均為子,豈曰不同氣,乃不知舜之心而授天下於禹,以四凶為臣,豈曰不同時,乃不知舜之心而至於流放鯀殛;使其識此心,則萬里猶一堂也,千歲猶一昔也,豈問地之遠近、時之先後哉?夫堯、舜、禹、湯、文、武,皆聖人也,而孟子獨舉舜與文王,何哉?則以其聲氣同也。何以知之?夫舜自讓而入,文王亦自讓而入。舜耕於歴山,耕者讓畔;文王治岐,又行者讓路。舜避堯之子於箕山之隂,及其即位也,而九官皆讓;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及其為西伯也,而虞芮之訟息。是舜與文王之入處,其揆一也。孔子又身入舜、文王之所入,故藝則執御,能則鄙事,則吾豈敢未之有得皆舜與文王之心也,異時問二三子之志,而曾點有暮春浴沂童冠舞雩之樂,乃入舜與文王道路中,此夫子所以喟然而歎曰“吾與點也”,豈不以聖人之道,此路最高乎!夫子倡此心於洙泗,諸弟子雖於聖人閫奧淺深不同,而自此路入者,亦何其多也。故曾子指忠恕為夫子之道,子夏指灑掃為君子之道,子張指見師冕為相師之道。傳之孟子,又以徐行為堯、舜之道。孟子發明徐行之說,是身履其中,目擊其事,故斷然不疑其論舜與文王,乃昌言於天下曰:先聖後聖,其揆一也。倘非在其道中,又安敢曉然揭露判別如此乎?孟子之說,乃前古之所未聞,而先聖之所未發也。其盛矣哉!余因其“揆一也”之說,乃盡見聖賢之用心,故表而出之,以終孟子之遺意。

卷十九
《離婁》章句下
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於庶物,察於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
此章言舜無私欲,惟天理而已矣。天理者,仁義也,仁義既明,則以此明庶物,知禽獸之所以禽獸;以此察人倫,知人倫之所以人倫。夫人與禽獸相去幾何,耳目口鼻,好惡嗜慾,一切無異,其所以異者,特有仁義禮智見於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耳。徇人欲則為禽獸,守天理則為人倫,人心何所不有人欲,天理之所推焉者也。庶民去天理而墮人欲,所以有禽獸之行;君子存天理而忘人欲,所以造人倫之至舜。人欲都亡,天理昭灼。知如是而為人欲,所以明庶物之微;知如是而為天理,所以察人倫之大。夫所以能如此者,以由天理而行也。舜即天理,非舜之外復有天理也。天理居則為仁,由則為義,運用在我,庶物之淪胥,人倫之中正,仁義皆得以知之。使舜在此,仁義在彼,是舜與仁義終不相合也。其不相合則有物間之矣,有物間之,則行仁義而非由仁義行也。夫仁義,我所固有也,居此則謂之仁,由此則謂之義。今仁義在彼,則是我墮人欲中矣。墮人欲中,所向皆暗,安能如舜明庶物而察人倫乎?孟子所以言庶民去之,以墮禽獸;君子存之,以正人倫。舜能明禽獸而察人倫者,其何術哉?昌言以斷之曰:以由仁義非行仁義故也。嗚呼!一心之微,其可不愼,稍墮人欲,即為禽獸;一明天理,即是人倫。君子所以愼其獨者,則以毫釐之差,而邪正如此之相遼也。嗚呼,其危哉!

卷二十一
《離婁》章句下
孟子曰:君子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於此,其待我以橫逆,則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無禮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禮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則與禽獸奚擇哉?於禽獸又何難焉?是故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乃若所憂則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我由未免為鄉人也,是則可憂也。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則亡矣。非仁無為也,非禮無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則君子不患矣。
此一章乃孟子傳曾子忠恕之學,其施之作用者如此。夫其所以無一朝之患者,行其所謂恕也;其所以有終身之憂者,行其所謂忠也。行其所謂恕,故不罪人之橫逆,而自反己之不仁,無禮不忠,其極待之以妄人而不責焉;行其所謂忠,故非仁無為,非禮無行,其極欲效舜為法於天下。以此而觀,則孟子處陳臻之非屋廬之間,陳賈之問時子之疑,淳於髠之侮慢公孫醜以比管、晏,過孟賁尹士譏不明幹祿濡滯之妄,蓋裕如也。深觀其心,可謂知所緩急矣。其於人之橫逆,付之無事而不以介意,超然求仁禮忠之極而樂焉。至於平生所汲汲者,以為舜自匹夫為法於天下,而我墮於流俗為無所聞知之人,惟其操不如舜之心,早夜孜孜求其所以為舜者,乃得於事親之間。昌言號於天下曰: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舜盡事親之道,而瞽瞍底豫,瞽瞍底豫而天下化,瞽瞍底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是孟子之學所以造聖王之閫域者,自事親之道而入也。其所以得事親之道者,以其學出於曾子。曾子之論孝曰:夫孝置之則植乎天地,溥之則橫乎四海,推而放諸東海而凖,推而放諸南海而凖,推而放諸西海而凖,推而放諸北海而凖。惟曾子自事親而入,故孟子亦自事親而入;惟孟子自事親而入,所以見舜之用心;惟見舜之用心,所以拳拳以舜為説而不已也。且其載顔子之語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又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又曰: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大舜見之矣。又曰: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遊,其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幾希。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御。又曰:舜之飯糗茹草也,若將終身焉。及其為天子也,被袗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又曰: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樂取於人以為善,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於人者。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者也。其後乃指徐行為堯、舜之道,使天下後世好學聖王者,止於徐行之間。卜聖王之用心,非其深得舜之道,其何能如此哉?今此一章,盡見其心,至為之説曰:舜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我,由未免為鄉人也,是則可憂也。其平居所存,槩可知矣。若夫軒然立論曰:仁之實在乎事親時,是也。義之實在乎從兄時,是也。知知斯二者,禮節文斯二者,樂樂斯二者,反覆攷之。其所得於聖王之道,為仁,為義,為知,為禮,為樂,皆自事親處得之。推事親下氣怡色之心,推有深愛有和氣有婉容之心,推善則稱親、過則稱己之心,於天下所以待人以恕,而不責橫逆之侵;責己以忠,而自反而求仁,自反而求禮,自反而求忠。嗚呼!孟子能用曾子之道,見於待人處己之間;顯揚忠恕之説,使人曉然,日出渙然冰釋者,其於斯而見之矣。顔子之後一人而已矣,其盛矣哉!

卷二十二
《萬章》章句上
萬章問曰:“舜往於田,號泣於旻天,何爲其號泣也?”孟子曰:“怨慕也。”萬章曰:“父母愛之,喜而不忘。父母惡之,勞而不怨。然則舜怨乎?”曰:“長息問於公明高曰:舜往於田,則吾既得聞命矣。號泣於旻天,於父母,則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爾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爲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爲子職而已矣。父母之不我愛,於我何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倉廩備,以事舜於畎畝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將胥天下而遷之焉。爲不順於父母,如窮人無所歸。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憂;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憂;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憂;貴,人之所欲,貴爲天子,而不足以解憂。人悦之、好色、富貴,無足以解憂者,惟順於父母可以解憂。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於君則熱中。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大舜見之矣。”
事親自有事親之法,事君自有事君之法,此天理也。事親而親不悦,則謂之不孝;事君而君不仁,則謂之不忠。故用之則行,舍之則蔵;道合則從,不合則去。行蔵去就,一視用舍合否為則焉,初無定論也。事君之法當如是爾,至於事親則自孩提以至老死,無他法也,其心一於嬰兒而無變者,此事親之法也。夫嬰兒之心,一於愛父母而已,安知其他哉?方父母之弗見愛也,號泣悲苦,萬物無可解其憂者。天下之士悦之,與夫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妻帝之二女,曾何足以入其心乎?及既見父母,且喜且怒,怨父母之不我憐也,已乃跳踉喜躍,其樂有過於天下就之富有天下,貴為天子,妻帝二女之樂也。舜之心,其事父母常如嬰兒,則其為父母不喜,號泣於天,若嬰兒之慕者,此蓋天理當如是也。故大孝終身慕父母,所謂終身者,非終父母之身,終其身也。父母既死,其心常悲,一見其遺書,一執其桮棬,則泫然流涕,痛苦有不自勝者。此正嬰兒之心也。老萊七十而慕為五綵之衣,為嬰兒匍匐於父母前,此心為如何哉?欲識舜之為舜,當於嬰兒之慕而求之,則公明髙之說,孟子之對,萬章長息之問,大舜之心於此而決矣。夫舜之號泣於天,孟子止以一慕字斷之,以解天下後世紛紛之疑,非其髙見遠識超出乎衆人之上,能如是乎?
萬章問曰:“《詩》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則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如告,則廢人之大倫,以懟父母,是以不告也。”萬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則吾既得聞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則不得妻也。”萬章曰:“父母使舜完廩,捐階,瞽瞍焚廩。使浚井,出,從而揜之。象曰:謨蓋都君咸我績,牛羊,父母;倉廩,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棲。象往入舜宮,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爾。忸怩。舜曰:惟茲臣庶,汝其於予治。不識舜不知象之將殺己與?”曰:“奚而不知也?象憂亦憂,象喜亦喜。”曰:“然則舜僞喜者與?”曰:“否,昔者有饋生魚於鄭子産,子産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則洋洋焉;攸然而逝。子産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謂子産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彼以愛兄之道來,故誠信而喜之,奚僞焉?”
不告而娶,余既為之說矣。帝之妻舜而不告,是與舜同心也。夫相率以違背父母,豈堯、舜之心哉?以俗人觀之,則見其為不告而娶;以天理而觀,此堯、舜為天下人倫之大,不敢潔身以求合也。至於象與父母同為焚廩揜井之計,及牛羊倉廩干戈琴弤二嫂之說,以傲濟頑嚚,不如是不滿其意也。凶德參會,而舜生乎其間,可謂不幸矣。孟子乃有天將降大任之說,且曰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可謂善觀天意矣。理不如是,何以見舜之為大聖乎?是故無羑里之難,不足以見文王;無陳蔡之難,不足以見孔子;無漢中彭城之難,不足以成髙祖之功;無滹沱蕪蔞之難,不足以立光武之志。下至非束縛於莒,管仲之功不明;非受辱袴下,韓信之志不固;非刖其兩足,孫臏烏乎而入齊;非拉脅折齒,范睢烏乎而入秦。雖聖智賢否之不同,借此而論之,則舜非處頑嚚凶傲大難之間,亦何以成就聖德乎?孟子又為之說曰:人恒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徵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則夫士君子,當患難困苦窮廹艱難之時,正當識天之意,益自奮厲琢磨,以合天心,可也。且憂且懼,若將無後日者,此閭巷婦女之見,豈大丈夫之心乎?余於燒廩揜井輒推天意,以勉吾徒之不得志者,此亦聖賢之心也。若夫舜逃厄難而鼓琴不輟,乃見聖人之處憂患,如此其沛然也。至於象有思君之言,舜有分治之命,又泰然如平時兄弟家庭之間,雍穆無間,此又見舜之心矣。而萬章不識此意,乃以為偽喜。嗚呼,聖人豈有偽哉?有一毫之偽,乃鬼蜮耳,非天理也。夫弟之於兄,天理相愛,其所以迷罔,至於謀殺者,乃凶傲所致也。方凶傲之起,則見忿怒而不見天理,及事成謀濟,凶傲既息,天理自生,安知其無悔心乎?悔心乃天理當然也。象以為舜死矣,既入舜宮,舜突然在前,友於之愛不暇,計較忽然四起,此乃真情也,舜安得不以真情際之乎?且夫漁者有捕心,海鷗為之不下;鼓琴有殺心,蔡邕至於旋歸,況舜大聖人,豈不知象之處心乎?其欲焚廩也,則有不可得而焚;其欲揜井也,則有不可得而揜。則以其殺心已著,不得而不避也。與夫子知囘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又知由也不得其死之機同矣。及夫凶傲之氣已濟,愛兄之心已生,則就其生處以善言導之,此又聖人造化之術也。夫焚廩揜井,凶傲之氣也;鬱陶思君,天理當然也。舜於其凶傲時,則急避之;於其鬱陶,時則樂予之其處,憂患人情亦可謂巧妙矣。孟子善言此意,乃曰彼以愛兄之道來,故誠信而喜之。非深知舜之心者,不能形容如此也。且引子産畜魚之事為證曰: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夫魚有始舍圉圉之理,少則有洋洋悠然而逝之理,故可欺也。若夫井有人焉,其可欺乎?子産以理而信之,至於舜則又以聖而見其用心處而造化之,子産所不可及也。《書》所謂“蒸蒸乂不格姦”者,此也。此又孟子不言之遺意。
萬章問曰:“象日以殺舜爲事。立爲天子則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萬章曰:“舜流共工於幽州,放驩兜於崇山,殺三苗於三危,殛鯀於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誅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則誅之,在弟則封之?”曰:“仁人之於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親愛之而已矣。親之,欲其貴也;愛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貴之也。身爲天子,弟爲匹夫,可謂親愛之乎?”“敢問或曰放者,何謂也?”曰:“象不得有爲於其國,天子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稅焉,故謂之放。豈得暴彼民哉?雖然,欲常常而見之,故源源而來,不及貢,以政接於有庳,此之謂也。”
余讀此一章,乃見聖人處事如此,此蓋天理造化之妙也。夫天下知象之凶傲,而舜第知其為弟耳。弟則當親愛之,凶傲則當處之。夫一人乗車三人緩帶,河潤九里澤及三族。矧舜為天子,於吾手足同氣,豈可追念往昔而不富貴之乎?封之有庳,為吾弟也。然而凶傲之惡及舜一己可也,為一國之君有民人焉,有社稷焉,豈可以親愛之故,使不肖之弟肆其凶傲,加於一國,以遂區區之志乎?舜,天理也,天理中造化真如乾坤之運六子,滄海之轉百川,既不失親愛之恩,可使遂其富貴,又不使凶傲及民,而可以行吾惠澤,可謂巧妙矣,其造化如何哉!其曰象不得有為於其國,天子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稅焉,豈得暴彼民哉?是也夫名為諸侯,爵亦貴矣,受其貢稅祿亦富矣,親愛吾弟,使之富貴,吾心足矣。然而民人之政,社稷之事,皆朝廷賢者主之,象之凶傲,何自而肆之於民哉?徒富貴而不加親愛之心以潤澤之,亦非天理也。是以欲常常而見,使源源而來,故不拘諸侯入貢之例,而以政事為名,常接見有庳之君,使他人皆不與焉,此又親愛潤澤之道也,既不失國家之綱紀,又不廢手足之親愛,造化之妙乃至於此乎!夫《春秋》書鄭伯克段於鄢,此不知舜親愛之義也;書齊侯使其弟年來聘,又書齊無知弑其君諸兒,此不知舜使吏治其國之義也。春秋之心,舜之心也,使鄭伯知舜之心,決不至殺其弟;使齊侯知舜之心,決不至弟之子弑其伯父。後世效舜封有庳而失之者,如景帝之待梁孝王是也。使其黃屋稱制,以為親愛手足也,卒有刺殺大臣之惡,使其得舜之心詎至此乎?又有效舜使吏治貢賦而失之者,如齊置典籖以専國事,至有藕一段,漿一盃,皆待命於典籖而後得,使皆愁窘無聊,如在囹圄,使其得舜之心,詎至此乎?此皆不知天理,自以私意為之,愛之則至於太過,制之則至於刻深,惟天理中行事,事合宜封之,而使朝臣主其政制之,而使之常常而來,見恩義兼行,公私兩濟。古人所謂深而通,茂而有間,連而不相及,動而不相害。又曰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余嘗思其說而不得,今熟味此章,深見舜之用心,乃知古人之說,蓋指此用處為言也。其至矣哉。
    咸丘蒙問曰:“語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堯帥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見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於斯時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識此語誠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堯老而舜攝也。《堯典》曰:二十有八載,放勳乃徂落,百姓如喪攷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舜既爲天子矣,又帥天下諸侯以爲堯三年喪,是二天子矣。”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命矣。《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士之濱,莫非王臣。而舜既爲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於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爲得之,如以辭而已矣。《雲漢》之詩曰:周餘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爲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養,養之至也。《詩》曰:永言孝思,孝思惟則。此之謂也。《書》曰:祗載見瞽瞍,夔夔齋栗,瞽瞍亦允若。是爲父不得而子也。”
聖人既沒,道德不明,利口憸人,動以非理之語,借聖賢以濟其私,倘非髙明豪傑之士,以髙見遠識,深發聖賢之所存而大不然其說,則夫簒逆之賊借湯、武以為名,悖亂之臣借伊霍以為惡事,權臣者借瘠環以汙孔子,事左道者借負鼎以汙阿衡,其亂天下豈一朝一夕而已哉。今咸丘蒙問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借舜以為名,且有堯與瞽瞍北面而朝之說,此必蘇、張、稷下諸人,倡為此說,欲動人君,使尊大其說,以肆無稽之談,以控當世之柄而恣其利欲也。倘非孟子以帝王之學,立正心之論,力抵而深排之,則君臣父子之倫,自此而大敗壊矣。夫君不得而臣,孟子據《堯典》孔子之說以正之,曉然無可疑者。至於父不得而子,蒙乃引《詩》普天率土之意以問,亦可謂難答矣。然天下一理也,古今一理也,死生幽明一理也,豈有作詩者使父不得以盛德之士為子乎?孟子乃解此詩為歎獨勞而言,非為父子而言也,因又使學者先當明天下之理,然後以理探詩人之意,是窮理在前,明詩在後。深明天下之理,然後可以識詩人之意,故有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之說。如曰有周不顯,又曰其麗不億,其文如此,其理乃言其甚,顯與甚多也,是不可以文害辭也。一泥其辭而不得其意,則如《雲漢》之詩有“周餘黎民,靡有孑遺”,是豈周無遺民乎?是其意傷旱太甚,故其辭如此也。判別不顯,為顯不億,為億靡有孑遺為傷旱,倘非深明天下之理,而以意逆志,則夫探章摘句據語求是之徒,將倒行逆施矣。既明詩人之意,既判普天率土之《詩》,不為父子而說,然後借永言孝思之《詩》,夔夔齋栗之《書》,以證父不得而子之鄙論,其用舍《詩》《書》,抑揚今古,如此真可謂能用先王之道者也。孟子不得志,故與其徒可否古今,而髙明奇偉如此;使其得志,端委廟堂謀謨帷幄,以應難辦之事,以斷疑似之說,以折無實之辯,以破流俗之惑,將沛然有餘裕,而天下特在其掌握間耳!惜哉,止於如此而已矣,徒使萬世之後知其心者,徒想味風采而願與之執鞭焉。嗚呼!
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曰:“天與之。”“天與之者,諄諄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曰:“以行與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薦人於天,不能使天與之天下。諸侯能薦人於天子,不能使天子與之諸侯。大夫能薦人於諸侯,不能使諸侯與之大夫。昔者,堯薦舜於天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曰:“敢問薦之於天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與之,人與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舜相堯二十有八載,非人之所能爲也,天也。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於南河之南,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後之中國,踐天子位焉。而居堯之宮,逼堯之子,是篡也,非天與也。《太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此之謂也。”
孟子之論,言天下不可妄得,蓋隂有神明主宰其間。歴觀萬古,湯之有天下,其符見於玄鳥;武王之有天下,其符見於帝武;秦之有天下,文公有陳寳之祥;漢之有天下,髙祖有雲氣之瑞。以至楚有六子之産,故當時有天方授楚之論;趙有帝所之樂,故當道有野人致帝之命。嗚呼!小而一國,大而天下,皆有黙定之數。第《詩》《書》《六經》所傳,不貴其有天下,顧其修德如何耳。是以《中庸》曰:大德者必受命。又曰: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夀。然而周公孔子,豈非大德,終在臣子之位,不聞其有天下也。以此知天之歴數,自有所歸。天之與舜,堯之子不肖矣;天之與禹,舜之子不肖矣。孟子深見天人之際,故有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而一歸之於天。又有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之說。余於是知人之行或善或惡,其處事或是或非,皆天使之,非人之所能為也。天將興舜,乃使其處父頑母嚚弟傲之間,夔夔齋栗,無格姦之失,有允若之心,而舜孝行聞於天下矣。又使五典克從,百揆時敘,四門穆穆,而處事皆當於人心矣。堯薦於天也,二十有八載,天又使歴年既多,施澤既久,而民心歸之;又使百神享之,百姓安之,天意在舜如此,堯豈得私其子哉?故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於南河之南,天使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天雖不言,而冥冥之中,使天下歸之如此,此豈偶然哉?天意昭然可見矣。故孟子又引天視民視天聽民聴之說以證之。嗚呼!天下之大,固豈細事乎?曹操欲簒漢,民心未厭漢,是天未與操;司馬懿欲簒魏,民心未厭魏,是天未與懿也。天命不可妄得,而簒逆之心昭然,布在天下,為千古罪人,使曹操不殺伏后,忠事獻帝,天命在操,將自有堯、舜之舉矣;使司馬懿不誅淩統,忠事魏室,天命在懿,亦將自有堯、舜之舉矣。天命至重,豈姦心賊慮所能圖哉?操之子丕雖有天下,不旋踵而有司馬懿之報;懿之孫炎雖有天下,不旋踵而有六王之報。嗚呼,天命豈不昭灼乎?大而天下如此,小而一己亦豈偶然?黃允,公卿問疾,王臣在門,亦已盛矣,忽有黜妻之醜,天使之也;蔡邕,忠諫靈帝,力排閹宦,亦已盛矣,而忽有就董卓之辟,天使之也。嗚呼,天命難知,其可不兢兢自慎乎!禍福之來,委之度外,而立行處事,其可忽耶?蓋當格物致知誠意正心脩身,無為造化所使,勿為醜行以害平生,勿為惡事以貽後禍。公卿大夫,此人爵也,仁義忠信樂善不倦,豈不在我乎?倘天命之來,有出於非義,吾當以義裁正之。合於義者吾受之而不辭,悖於義者吾卻之而不受,此所以處天命也。使蔡邕知此,豈肯為董卓客乎?《春秋》申之會,所以列楚於晉下,而狄十二國之大夫與淮夷不殊會者,此蓋以義可否天命也。此又孟子不言之遺意。

闽南姚斌 发表于 2014-6-25 21:24:04

卷二十三
《萬章》章句上
萬章問曰:“人有言至於禹而德衰,不傳於賢而傳於子,有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昔者,舜薦禹於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喪畢,禹避舜之子於陽城,天下之民從之,若堯崩之後不從堯之子而從舜也。禹薦益於天,七年,禹崩,三年之喪畢,益避禹之子於箕山之陰,朝覲訟獄者不之益而之啓。曰:吾君之子也。謳歌者不謳歌益而謳歌啓,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堯、禹之相舜也,歷年多,施澤於民久。啓賢,能敬承繼禹之道。益之相禹也,歷年少,施澤於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遠,其子之賢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爲也。莫之爲而爲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薦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繼世而有天下,天之所廢,必若桀紂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湯以王於天下,湯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顛覆湯之典刑,伊尹放之於桐三年。太甲悔過,自怨自艾,於桐處仁遷義三年,以聽伊尹之訓己也,復歸於亳。周公之不有天下,猶益之於夏、伊尹之於殷也。孔子曰:唐、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
孟子答萬章前問,則以行與事皆天;今此答萬章所問,則以與賢與子皆天。又言天之造化之妙,如使堯之子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堯使二十有八載,禹之相舜使十有七年,歴年之多施澤之久,故朝覲者、訟獄者、謳歌者一皆歸之,此天之造化欲與賢也。天又使禹之子啓賢能敬承繼禹之道,又使益相禹歴年未多施澤未久,故朝覲者、訟獄者、謳歌者一皆歸啟而不歸益,此天之造化欲與子也。豈特此哉,天之意凡有四:其一,天使若舜、禹,又使天子薦之,薦之而又使歴年多施澤久,此天意在匹夫,欲使其有天下也。其二,有伊尹周公之聖,其在相位歴年雖多施澤雖久,然使太甲悔過,成王亦悔過,伊周終身為臣子,此天意在繼世,使有天下也。其三,以孔子之聖,魯將用之,使季桓子受女樂;齊將用之,使晏子非之;楚將用之,使子西沮之,孔子終身為旅人,此天意亦在繼世,使有天下也。其四,以益薦於天,而歴年不多施澤未久。是也由是知天將興商,是生夏桀;天將興周,是生商紂,豈偶然哉?故孟子謂舜、禹益相去久遠,其子之賢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嗚呼,誠如此說,則人之或賢或愚,或窮或達,或始賢而終愚,或終賢而始愚,或始窮而終達,或終窮而始達,皆非人力所能致,一歸於天而已。曰:是不然,在天有命,在我有義,妄意求富貴者,不可不知天有定數也。至於福曰自求,哲曰自貽,孽曰自作,戚曰自詒,豈可一委之命哉?使命之來出於不正,如王莽之聘薛方,朱泚之召甄濟,或遜辭而不受,或佯瘖而不行,此則道義在我,當為則為,何天命之足問乎?故君子之學,當置天命於人事而力行,道義之大,方生與義生,死與義死,命雖可富,不義寕貧;命雖可貴,不義寕賤。孔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三復斯言,深見聖人待天之理。至於三聘起莘,肖形求傅,於命則正,於義則公。吾徐起而應之,堯、舜君民,霖雨天下,有何不可哉?此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此夫子待天之意也。學者又當知此意。
萬章問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湯,有諸?”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於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焉。非其義也,非其道也,祿之以天下弗顧也,繫馬千駟弗視也。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湯使人以幣聘之,囂囂然曰:我何以湯之聘幣爲哉?我豈若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哉?湯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與我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吾豈若使是君爲堯、舜之君哉?吾豈若使是民爲堯、舜之民哉?吾豈若於吾身親見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湯而說之以伐夏救民。吾未聞枉己而正人者也,況辱己以正天下者乎?聖人之行不同也,或遠或近,或去或不去,歸潔其身而已矣。吾聞其以堯、舜之道要湯,未聞以割烹也。《伊訓》曰:天誅造攻自牧宮,朕載自亳。”
此段大意,萬章問世傳伊尹以割烹要湯。孟子言湯三聘,伊尹乃起,以堯、舜之道事湯,伐夏救民。又言枉己且不能正人,況辱己者能正天下乎?故未聞割烹之說也。又言聖人制行,或遠而在草野,或近而在君側,或去而適他國,或不去而死其難。如孔子可以仕,可以止,可以久,可以速,與夫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雖曰不同,而其大體所歸,皆不犯先王名教,潔其身而已矣。然伊尹平生所學,孟子極意而言之,余亦安敢忽而不論,請得而詳說之。夫聖賢之出,處道合則從,不合則去。其所謂道者,非他道也,乃堯、舜之道也。堯、舜之道若何,曰所謂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謹庠序,修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黎民不飢不寒不轉徙於溝壑者是也。其有不合此道者,雖祿之以天下,弗顧也;繫馬千駟,弗視也。故一介不以與之,一介不以取之,以非吾所謂道義也。由是知天下合伊尹可也,非伊尹求合於天下也。湯之始來聘也,正犯其一介不取諸人之法也,故曰我何以湯之聘幣為哉,我豈若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哉。夫堯、舜之道,發於用則可以治天下國家,其蔵之身則見於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耳。方其在畎畝也,衣襏襫,有藻火之尊;秉耒耜,等圭璋之貴;畜妻愛子,有應對賔客之用;指奴呼婢,有進賢退不肖之機。是其治天下國家之具,盡在於此矣,豈不樂哉。湯三使往聘之,其意既勤,其禮既具,其心既虛,已入堯、舜之路矣,吾其可以失之哉。失湯則是失堯、舜之道也。堯、舜之道在虛心處,湯既虛心,必能行吾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謹庠序,修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黎民不飢不寒不轉徙於溝壑之說矣。夫使君民皆在堯、舜道中行其樂,又有大於畎畝,故伊尹幡然而改曰:與我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吾豈若使是君為堯、舜之君哉?吾豈若使是民為堯、舜之民哉?吾豈若於吾身親見之哉?夫上有植桑種田庠序孝弟之道,則民亦行堯、舜之道矣。蓋堯、舜之道人所固有也,堯、舜特能發而為用耳。民行堯、舜之道為何如哉?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鄉閭族黨親戚朋友相往來,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樂,此民行堯、舜之道也。伊尹不出,則民方放僻邪侈,戰鬭攘敓,日在桀蹠道中行,豈有一人覺吾有堯、舜之道者;伊尹一出,則民心頓變,悵前非之失路,悟今日之得塗,其利豈小補哉!夫天生聖賢豈止為一身計耶,固為天下計耳。伊尹因三聘之來,乃大省天之所以生我者,將付以天下之重,乃有先知覺後知,先覺覺後覺之說;又有天民先覺斯道,覺斯民,非予覺之而誰之說;又有匹夫匹婦不被堯、舜之澤,如己推而內之溝中之說。故相湯伐夏,救民取天下於湯火之中而置之安泰之地。其學為如何哉?堯、舜之道當如是耳。如荷蓧荷蕢、晨門接輿之徒,止知一介不與、一介不取之說;至幡然而改堯、舜君民,則不識也。枯槁絶滅自以為是,豈聖人之道乎?徒自苦耳,殊可怪也。至於伊尹兩曰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學者不可不攷。此伊尹自指其所得,以樂堯、舜之道也。夫堯、舜之道,具在天下,誰其樂之,惟以吾自得而入於堯、舜道中,日以堯、舜之道涵養所得,此合內外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中庸》曰:大哉聖人之道,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於天。此伊尹自得處也。又曰:優優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待其人而後行此。伊尹以其所自得者樂堯、舜之道也,其理深矣,遠矣,非踐履者,不能到此。至於割烹要湯之說,乃商鞅、蘇、張輩所進,不以正造,為此說以自濟其姦耳。然而孟子曰:吾聞其以堯、舜之道要湯。“要”之一字,不可以後世之心觀也。道合則服從,不合則去,何要之有?此語乃解萬章以割烹要湯之說,故力言其以堯、舜之道,非割烹也以要君為心。此《春秋》所當誅,豈君子所當為乎?學者不可不察。

卷二十八
《告子》章句下
曹交問曰:“人皆可以爲堯、舜,有諸?”孟子曰:“然。”“交聞文王十尺,湯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長,食粟而已,如何則可?”曰:“奚有於是?亦爲之而已矣。有人於此,力不能勝一匹雛,則爲無力人矣。今曰舉百鈞,則爲有力人矣。然則舉烏獲之任,是亦爲烏獲而已矣。夫人豈以不勝爲患哉?弗爲耳。徐行後長者謂之弟,疾行先長者謂之不弟。夫徐行者,豈人所不能哉?所不爲也。堯、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子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是堯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誦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曰:“交得見於鄒君,可以假館,願留而受業於門。”曰:“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求耳。子歸而求之,有餘師。”
曹交軀幹雄偉而當一世,學權謀詭詐,縱橫捭闔,卓異荒唐之時,乃獨超然以堯、舜為問,亦可謂豪傑之士矣。然其問有食粟之說,自傷其無能也。孟子乃以匹雛百鈞烏獲為與不為之說以大之,且徑指以堯、舜之道,幾無餘藴。說者謂:曹交,君弟也,理或然矣,何以知之。孟子告以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而獨指弟而言不及於孝,豈非就曹交日用處徑指之哉?夫徐行後長者,時此心雍容優裕,即堯、舜之道也;疾行先長者,時此心淩忽凶傲,即桀之道也。堯之服,雍容優裕之服也;堯之言,雍容優裕之言也;堯之行,雍容優裕之行也。服堯之服,以雍容優裕被其身;誦堯之言,以雍容優裕養其氣;行堯之行,以雍容優裕接於事,則吾自頂至踵,其體皆堯矣。孟子語之以此,豈非交資質之美,與儀容相副乎?交一聞此言,便欲假館以安孟子,而願受業於門,不知有何所見,遽慕戀如此哉?則知曹交當時所得,有精神之造,言意之表,一迎而自解者,非言語所能形容也。孟子知其得於言,下故指之以此道今若大路然,豈難知哉,病在不求耳,子今既得路矣,歸而求之,豈不有餘師。師即吾心,取之愈有,挹之不竭,子何假於人也。此又孟子欲其自得之也。夫士大夫之學,莫若親近聖賢,其所得蓋有非書策所能冩者。如曾子一唯子張書紳,齊宣王戚戚,滕文公不忘,曹交遽欲受業,皆一時解會,有不能自已者。故善言者曰閑,習禮度不若式瞻儀刑,諷味遺言不若親承音旨,蓋謂此也。然而聖賢之不世出也久矣,吾將如之何?曰: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玩語言之味,而眇眇乎聖賢之淵源,如孔子學琴因音聲而見文王之形容者,斯亦聖賢之遺法也。餘又表而出之。

卷二十九
《告子》章句下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萬室之國,一人陶,則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曰:“夫貉,五穀不生,惟黍生之。無城郭宮室宗廟祭祀之禮,無諸侯幣帛饔飱,無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國,去人倫無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為國,況無君子乎?欲輕之於堯、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於堯、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讀此一章,乃見先王製作,皆因天理之自然而為之。如井田之法,學校之制,什一之徵,窮天地,貫古今,不可改也。增之一毫則民病,損之一毫則國病。且夫伏羲畫八卦,止於《乾》、《坎》、《艮》、《震》、《巽》、《離》、《坤》、《兑》而已,至文王方演之為六十四卦。當黃帝堯、舜時,止用八卦而已,而孔子繫《易》曰:刳木為舟,剡木為楫,舟楫之利,以濟不通,致遠以利天下,蓋取諸《渙》;服牛乘馬,引重致遠,蓋取諸《隨》,以至取諸《豫》,取諸《小過》,取諸《大壯》,取諸《大過》,何也?蓋十三封雖未演,而其象數已兆於冥冥之中矣,有待而發見也。以是而觀天理自然,如此則先王什一之制,是猶十三卦之定數也。使學不到聖人則已,學造聖人,必井田,必學校,必行什一之法,以至凡聖人車輿服御罇罍爼豆,必一一行之,雖時有不同,其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之理,酌當今之所可行而通變之,以合古今聖賢之心。蓋凡聖王法度,皆自其心中造化,一得聖王之心,則其法度必自合於聖王,其法當如是也。如所謂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此蓋聖人之心既見,則其觀時會通,叅酌通變,為此一王之法,亦猶十三卦之象數也,其可變哉?白圭何人,乃欲以私智變先王什一之法,而為二十取一之制。論其心雖欲寛民,論其法乃出私智。一出私智,則入夷狄中矣。嗚呼!私智之害人也如此。孟子慮其不解也,故歴為剖析,使知先王之心不可以輕易窺也,故有萬室之國一人陶之問,有夷貉五榖不生惟黍生之之説,又有無城郭宮室宗廟祭祀之説,又有無諸侯幣帛饔飱無百官有司之説,此蓋言夷貉非中國比耳。法度茍簡,二十而一何為而不可,中國人倫所出,君子所居,天下倚人倫君子以治者也。紀綱肅然,法度粲然,猶天之有星辰,地之有河嶽,聖賢君子接踵而生,仁慈溫厚,雍熙輯睦,風雅雍容,什一之法所以為國之計也。而區區奮私智效夷貉以幹譽於民,而廢養君子之法,豈所謂知道者乎?故又有輕堯、舜之道者,為大貉小貉;重堯、舜之道者,為大桀小桀之説。夫堯、舜之道,疑若難明矣,而止在什一中可見,則夫上下安帖,君民尊泰,不至有餘以害民,亦無不足以妨公者,此正堯、舜之道也。以此求之,則思過半矣。孟子指易牛為王者之心,指好色好貨好勇與百姓同之為公劉太王文武之心,今又指什一為堯、舜之道,其為學者計亦切矣。士大夫有志斯道者,其於孟子安可忽乎?
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徵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常人以天委天,而聖人以人蔔天,余觀孟子以“人恒過,然後能改”,與夫“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常亡”,遂三復於“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以至增益其所不能,乃天之將降大任,是常人付天於不可奈何,而聖賢止以人事為天命而已,其深矣哉。然則有志君子,其遇艱難,逢患難,登險阻,當安意定志以甘之,此乃天之降大任也。夫堯將授舜以天下,乃以九男事之,而嚚訟如丹朱者在其間;又以二女女焉,以天子女而下嫁於畎畝之夫;又與頑父嚚母傲弟交相從事於閨門之內,遊處之間亦可謂難處矣;乃又以匹夫,遽使慎徽五典,納於百揆,賓於四門,納於大麓,天下難事,使歴試之,蓋不如是,不足以合天意也。豈特大舜、傅説、膠鬲、管夷吾、孫叔敖、百里奚為然哉?天將付髙祖以天下,必使之敗於彭城,敗於滎陽,敗於成臯,收兵而前,裹創而戰,然後付以三代之天下。天將付光武以天下,必使之迫於王郎,危於燕薊滹沱河,麥飯蕪蔞亭豆粥,然後付以髙祖之天下。然則觀天之意,豈固欲憔悴辛苦,怵迫困窮,然後付之以大任哉?蓋惟知艱難者,然後知人之勤勞;其嘗凍餒者,然後知人之飢寒;惟處窮厄者,然後知人之困苦。髙宗舊勞於外,所以為商家中興之主;宣帝嘗在民間,然後為漢室中興之主。此魯哀生深宮,所以有未嘗知憂之言;晉惠少為太子,所以有不食肉糜之問。孟子觀天意,乃至於此。嗚呼!世間禍患夫何足以動之哉?蓋孟子深得格物之學,即一身以觀,見恒有過者,方知其不善而改之;困於心衡於慮者,怵迫無聊然後幾用作焉;徴於色發於聲者,羞惡無地然後心術形焉。又即一國以觀,見入無法家拂士,出無外患敵國,放恣不收,俄而宗社絶滅矣。以一身而觀,而知怵迫羞惡之有益;以一國而觀,而知恣心快意之必亡,而超然知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者,乃天之成就推挽,將降以大任也。既又斷之曰:“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一章之意,此兩語盡之矣。嗚呼!人君如文宗者,一遇甘露之變,遂泣下霑襟,不復以天下為事;人臣如賈誼者,一竄長沙,遂賦鵩弔湘,終悲哀而至於死。此皆所志狹小,不識天意所在。孟子之言,其大後世褊隘之士也深矣。學者當細觀之。


渝/梁平姚奎 发表于 2014-6-27 02:5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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